宋壬隔著門說,“總長,是我。姜家大少爺走了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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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兩人得了噩耗,雖是冬夜雪冷,仍趕緊起床穿了衣服,前去探視。
等他們到時,冷寧芳夫婦住的小院門外已站了不少冷得縮手縮腳的堡里仆下,大概都是聽見了消息過來,伸著脖子往院里窺探。
宣白進了小院,見里頭一群人就在客廳里,亡者已從臥室床上,移到了客廳,直挺挺擺在一張硬門板上。姜老太太滿臉淚痕,看著地上的死人垂淚。冷寧芳更是哭得聲滯氣噎。
白雪嵐上前,叫了一聲姐姐。
這種凄慘時候,心里也明白,無論什么寬慰的話,都是不起作用的。只是也不好什么也不說,白雪嵐便柔聲說了兩句。瞧冷寧芳悲切的模樣,大概也只顧著哭,并不曾聽進去。
白雪嵐把手在冷寧芳肩上輕輕撫了撫,嘆一口氣,轉過身也,對著姜老太太,也只是說些節(jié)哀,老人家保重身體的話。
姜老太太拿著一條皺巴巴的半舊手絹,只一味抹淚,尚未言語。
那扶著她的一個老婆子卻似乎一時動了情懷,哭聲驟放,嚎啕著說,“我的大少爺,你怎么這樣狠心,丟下你老娘媳婦兒去了?叫人怎么活?往年綁票,都是交銀錢贖人,花了錢,好歹活出一條命,怎么偏偏就你丟了命?早知道這樣,我便把幾十年攢的那點子錢都拿出來,哪怕以后沿街討飯吃,只要你能活著就好??!”
宣懷風心里一緊,暗暗朝白雪嵐瞧一眼。
白雪嵐倒像沒聽見,臉上一絲沒動。
倒是姜老太太持重些,止住那老婆子說,“吳媽,你太狠心了,我大兒已經(jīng)去了,你還這樣來埋怨我。難道我是為了省銀錢,連兒子性命都不要的人?白十三少把綁匪給打殺了,救回他來,我們要念人家的恩。我孩子他的命不濟,老天爺不肯開恩,我也沒辦法,只能生受著?!?/span>
那叫吳媽的老婆子說,“我埋怨誰,也不敢埋怨老太太??晌倚奶郯。疫@輩子沒生養(yǎng)一個,從小帶著大少爺,把大少爺當自己兒子看待,如今他走了,我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。”
姜老太太說,“你不是他親娘,尚且這樣,何況我是他親娘,更痛得不能活啦?!?/span>
兩名老嫗,便面對這面,更悲切地哭起來。
白雪嵐畢竟是姻親,不好在這種地方太管事,安慰兩句,和宣懷風退出去。又不好馬上就走,便和一些人站在門廳外面,聽著里面女人們的哭聲。
自然還有一些有經(jīng)驗的老人,在里面打點亡者儀式上的事。
宣懷風被悲切氣氛感染,心里也沉甸甸,可呆站著畢竟無事,又有些閑,便偏頭往里面看是怎么個究竟。只見兩個堡丁拿著一捆白布,登著架梯,把白布從梁上穿過,一頭垂到地上,一頭又拉到客廳門外,仿佛架了一座布橋。
又忽然聽見咯咯之聲,原來有人抱了一只大公雞來,把它放在地上,促它繞著死人停放的床板兩圈。
白雪嵐見宣懷風盯著那公雞看,知他好奇,低聲向他解惑,“這是當?shù)仫L俗,取個引魂的意思?!?/span>
宣懷風說,“果然是各處各鄉(xiāng)俗,一處一規(guī)矩。我在廣東老家,從沒見過這樣的。以后我要死了,你給我辦喪事,若照你這邊風俗來辦,豈不是我旁邊也要放一只公雞……”
一語未了,白雪嵐臉都變了,一把捂了他的嘴,低喝道,“胡說什么?有個死人躺在這,還不快閉嘴!”
宣懷風只是隨口一句,看白雪嵐這樣緊張,也知道自己說話不謹慎,既慚愧,又尷尬,強笑道,“我錯了,下次不敢了。但你也是留過洋的人,難道也和姜老太太一樣,在乎這些迷信?”
白雪嵐正色道,“我迷信不迷信,不會什么大事。但你老說這些無端的話,像拿刀子割我的心一樣,再這樣,我真不能饒你?!?/span>
宣懷風從諫如流,低聲說,“我道歉?!?/span>
白雪嵐這次緩了顏色,對他往里面揚揚下巴,“那公雞的作用要結束了。”
宣懷風轉頭去看,果然,大約是公雞已經(jīng)繞著死人走過了,被一個人抱出來,在門口拿刀割了脖子,頓時滿地都是濺的雞血。
這大概也是當?shù)匾甑囊粋€步驟。
亡者從臥室送出來時,早就換上了壽衣,其實就是黑色的棉衣棉褲,外面一件簇新長袍,上面卻沒有一個扣子,按習俗,必須用帶子束腰帶,是個“帶子”,帶攜子孫,后代福運綿長的意思。
這時,吳媽照規(guī)矩拿出一條帶子來,交給冷寧芳,要她給死去的丈夫系上。冷寧芳自丈夫發(fā)熱病重,日夜照顧,飯也不曾好生吃,累且傷心,早已精神恍惚。此刻哭得渾身發(fā)軟,手也打顫,尋常一根細布帶,竟是好半天也系不好。
磨蹭半日。
姜老太太原本一心哭著大兒子,并不管俗務,后來忽見儀式停滯,才知道媳婦無用,對她抱怨道,“你也住手罷。嫁過來幾年,連個兒女也不曾為這我可憐的兒子留下,他是絕了后的,哪怕系一百根帶子,也是白費功夫?!?/span>
冷寧芳一聽,一腔委屈憋在心里,竟連哭也不會了,眼前一黑,人緩緩地就往地上癱。
白雪嵐兩三步搶進來,在她栽在地磚上之前,及時把她抱住了,叫了一聲姐姐,冷寧芳完全沒動靜。
宣懷風趕到他身邊,蹙眉道,“恐怕是太悲切,傷及心肺了,暈過去反而好些。快送到一個沒那么吵嚷的屋子里,讓她躺一躺?!?/span>
白雪嵐聽他這樣說,把冷寧芳打橫抱起,也不問旁人,出了客廳,四下一看,隨意挑了一處屋子進去,把冷寧芳放在床上。
宋壬其實也是跟了來的,只是他那身份不好進里面,一直在外頭候著,這時也跟了過來。白雪嵐便吩咐他去找個大夫來給冷寧芳瞧瞧。
宋壬說,“姜家老二還病著,大夫都蹲他那兒呢,我這就過去叫一個來?!?/span>
他腿腳快,不一會,就叫了一個大夫過來。
給冷寧芳把了把脈,不過也就說些傷心過度,需要休息的話。
冷寧芳仍還是昏著,宋壬送那大夫回去,只剩白雪嵐和宣懷風守在床前。
宣懷風見沒有旁人,不禁對白雪嵐說,“孫副官說你姐姐是個可憐的女人。我如今看,果然很是可憐。姜老太太不是個壞人,就是身上有些鄉(xiāng)村愚頑之氣,對媳婦太嚴厲了些。你們白家是一方霸王,養(yǎng)出來的小姐自然是很矜貴的,配姜家堡的大少爺,估計也算下嫁。怎么她就這樣肯受氣?”
白雪嵐打量他道,“這話藏著文章。我看你是早就戴了有顏色的眼鏡,總認為我們白家的人,無論男女,都是囂張霸道,不可一世,絕不肯受氣的?”
宣懷風回心一想,似乎上火車之前,自己就有這樣隱約的想法。
他去見白家人,為的是白雪嵐。
想象白家人的品性,自然也十有八九從白雪嵐的品性上推敲。
誰能想象白雪嵐家里出來的人,會小媳婦一樣呢?
宣懷風未免難為情,老實地說,“你說得對,我不應以偏概全?!?/span>
白雪嵐促狹笑道,“你也太實誠,這樣就舉手投降,叫我怎么再用言語對你多多的撩撥?和你說罷,開頭的立論就不能成立。我們是表姐弟,她姓冷,我姓白,所以她其實并不能真算白家的小姐。若說白家養(yǎng)出來的小姐是什么脾氣,等你到了地方上,見到我那幾位堂姐,自然就明白了?!?/span>
宣懷風聽這口氣,心忖,大概他那幾位堂姐,并沒有這位冷小姐好相與。
白雪嵐又說,“至于她為什么這樣肯受氣。第一,自是因為她天生的懦弱柔順的性格。”
宣懷風說,“既有第一,那應該還有第二了?”
白雪嵐沉默了一會,對宣懷風打個手勢。
宣懷風知其意,稍靠近一點。
白雪嵐在他耳邊低聲說,“這也是多年前的舊事了。我這位姐姐在十五歲時,被惡人侮辱了身子。這事很失白家的顏面,所以家里極力把事情遮掩過去。但山東一帶,和我們門戶稍相當?shù)娜思?,都大約聽過一點風聲。她又怎么好嫁到這些人家里去?最后爺爺做主,把她許了姜家堡。一則這偏僻地方,耳目閉塞,聽不到風言風語。二則,她嫁得遠了,便不用回娘家走動。家里長輩不見她的面,也不用想起糟心的往事?!?/span>
剛說完,忽聽輕輕的嚶嚀聲,冷寧芳身子在床上動了動。
二人以為剛才的話讓冷寧芳聽見了,都一陣心驚肉跳。
后來看冷寧芳緩緩睜開眼,瞳中焦距也找不到,神色恍惚,才知道她不過是恰好醒來,并不曾聽見什么。
白雪嵐湊到床前,溫和地說,“姐姐,你醒了?你傷心得暈倒了,再睡一睡罷?!?/span>
冷寧芳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躺在另一個房里,軟綿綿地掙扎著坐起來,虛弱地說,“這時候,我還敢躺著嗎?若傳出去,我成何等樣的女人了?眼里既沒婆婆,也沒丈夫。敗壞了家里的名聲,外公和母親也不容我?!?/span>
這話說得實在可憐。
宣懷風對女子,一向秉承英國紳士那里學來的理念,是要尊重而且愛護的。
剛才得知了冷寧芳的不幸,更添了三分同情。
聲音溫柔地說,“少奶奶,你大概是擔心老太太那邊責怪。不礙事,剛才老太太也是親眼見你暈過去的,她也明白你對你丈夫的情義,萬不會怪罪你。若再有其他,讓總長去和她說,也就是了?!?/span>
白雪嵐默默撇他一眼,意思不外乎是——你倒會拿我做人情。
冷寧芳哪里就肯聽宣懷風的?想著丈夫尸身還躺在那里,自己先在這邊舒舒坦坦地睡了,婆婆心里必然是不痛快的。
堅持要下床回停尸的地方去。
宣懷風正在勸,忽聽門外的宋壬報告一聲,“總長,姜老太太來了?!?/span>
接著就見吳媽扶著姜老太太走進來。
冷寧芳見了,先就有畏懼羞愧之色,輕輕叫了一聲,“婆婆?!?/span>
便把頭垂得低低的。
老太太眼睛周圍許多皺紋,這時因為哭腫了眼皮,反而消減了許多去,然而只是更添了滄桑,問冷寧芳說,“你好點了?”
冷寧芳輕輕嗯了一聲,忙又說,“我正要起來過去。”
姜老太太沉默了一會,嘆氣說,“你以為我是來責備你嗎?不要這樣想,我的心也是肉做的。大兒去了,二兒又病著,我的心就是在油鍋里煎著。要是你又有個好歹,那就是要我的老命了。你想想,往日我雖也有嚴厲的時候,但也有把你當女兒看待的時候,是不是?”
這番話,把一個原本打算低頭受責的冷寧芳,說得大出意外,心腸被觸動,喚了一聲婆婆,忽地就抱著老太太,放聲大哭起來。
又狠哭了一陣,反而是老太太持重些,把她哄得止住了。
姜老太太說,“媳婦,我們傷心歸傷心,但事情還是要辦,不然死的人不安。我倒是要和你討個主意,若按我們當?shù)匾?guī)矩去辦,使不使得?”
冷寧芳恭恭敬敬地說,“婆婆這樣問,簡直是打我的臉。我丈夫是你的兒子,這些事,當然是婆婆說什么,我就照著辦。,不然,我豈不是連長幼尊卑都不曉得?”
姜老太太說,“既然有你這句話,我就做主了?!?/span>
便果然當著冷寧芳的面,對跟著的幾個人吩咐下去,靈堂如何布置,下葬日子照什么規(guī)矩挑選,如何通知各處親友,如何守夜……
不愧是當慣了家的婦人,喪子傷痛之際,還是將事情一一安排起來。
又叫吳媽把徐頭兒請過來,對他說,“你們大少爺狠心丟下我去了,這事別的先不理論,卻是一定要和親家報個信的。我老了,又實在不能走開,徐頭兒,勞煩你明日一早,護著吳媽到鎮(zhèn)里一趟,到郵電局里,往白家打個電話。要白老太爺安心,媳婦在我們姜家,是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?!?/span>
徐頭兒應了。
姜老太太把事情都吩咐完了,要冷寧芳歇歇再去。冷寧芳執(zhí)意不肯,到底還是下了床,攙扶著老太太走了。
這些只有亡者至親才能沾手的事,也輪不到白雪嵐和宣懷風,兩人見冷寧芳走了,義務也盡到了,也就回自己房里去了。
重新脫衣上床,不過在被窩里喁喁私語幾句,感嘆兩聲,也就頭挨著頭,沉沉睡了。
夜來被噩耗驚了這樣一場,睡得很不足,可第二天還是一清早就起身,洗漱完畢,到靈堂那邊哀悼,也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,算是盡親戚的本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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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
一連幾日,姜家堡里都是悲切的空氣,然而這悲切之中,又透著一種另樣的熱鬧。大約是當?shù)亓曀讟O重喪葬,又或姜老太太心痛愛子,要將喪事狠花了銀子來辦,以一個二十來歲年輕人的葬禮來說,儀式也可算相當?shù)穆≈亍?/span>
架報喪鼓,點長明燈,特意找來人制靈堂上擺設的琵琶琴,還要殺豬,煮了偌大的豬頭來祭奠。
若干規(guī)矩,宣懷風也有明白的,也有聞所未聞的,開頭還好奇地問問,連番鬧將下來,也沒了意思,除了和白雪嵐去盡一盡禮,也不再如何走動,只待在房里看書。
這些天雖沒下雪,卻越發(fā)冷了。
偏偏宣懷風早上起來,仗著從被窩里帶出去身上的一股熱氣,不曾將厚衣服穿好,只在肩上隨意披一件外套,就先拿著牙粉水杯,在外面走廊對著木盆漱口,回到燒了炭的屋里,身上驟寒驟熱,連打了幾個噴嚏。
白雪嵐正好穿著整齊從屏風后面出來,就說,“一定是著涼了。你今天還是別出門。”
宣懷風說,“下葬的日子,我若是不去,這禮數(shù)上說得過去嗎?”
白雪嵐探過他額頭,并不發(fā)熱,順手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拍,調笑著問,“那是我姐夫,又不是你姐夫,你不去,禮數(shù)上怎么就過不去了?哦,也是,我們的關系上,你是我的夫人呢,這倒是一層親戚關系?!?/span>
宣懷風輕罵了一聲,“得了。為什么我是夫人?你還該做宣夫人呢?!?/span>
白雪嵐在他面前,素不講究矜持二字,竟是毫不猶豫地說,“我還忌諱這個?我樂得做你夫人呢。夫君大人,且讓為妻幫你寬衣?!?/span>
手上動作起來,抓著宣懷風的胳膊,笑著往自己這頭拉。
宣懷風往一邊躲,又擺出正色,提醒他說,“別忘了今天什么日子。我們這樣談笑,對死人太不恭敬了。”
白雪嵐嘆一聲,只好放過了他。
兩人再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,外頭已有下人來請白十三少,說是時辰到了。
白雪嵐說,“照我的說的,我去就夠了,你留下休息?!?/span>
說完便去了。
宣懷風留在屋子里,又翻著他那些國外帶回來的數(shù)學方面的書來復習,看了幾頁,聽見窗外嗩吶鑼鼓聲響,估摸著是送葬的隊伍出發(fā),便放了書,走到外頭走廊來遠望。
不料站在二樓廊上,一低頭,卻正好見戴蕓在下面天井處站著,她也正抬頭往樓上看。兩個人的目光,卻恰好撞在一處了。
戴蕓便問,“白總長出去了吧?”
宣懷風說,“是的。”
戴蕓原是不留心,一開口就問了白雪嵐去處,話說完了,才覺得自己冒失,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為著掩飾尷尬,又加了一句問,“宣副官怎么不去呢?”
宣懷風說,“本來要去的,身上有點不舒服,就耽擱了?!?/span>
他也是無心之言,可戴蕓聽他說不舒服,哪好意思就此撂開手,反而要特地上到二樓,噓寒問暖了一陣,見宣懷風果然并沒有生病,放了心,又攀談起別的事來。
戴蕓問,“不知白總長,有打算什么時候走嗎?”
宣懷風說,“他本也嚷著要快點走的,這幾天卻不見他提。大約是他姐夫這檔事,他不好意思就走,等事情完了,也該走了?!?/span>
又忽然才想起戴蕓坐火車的緣由,暗怪自己粗心,忙問她,“令姨母那邊,很急著請你過去嗎?哎呀,是我不好,竟把這事給忙忘了。要是急,我和總長商量一下,派兩個可靠的人先護送你過去,如何?”
戴蕓笑道,“多謝,但不勞費心了。我前幾日很冒昧地和白總長開口,他當場就派了一個大兵,叫他往鎮(zhèn)上走一趟,看能不能幫我買一張車票。結果那大兵回來說,雪把路都封了,一趟車也不能從這頭過。所以我著實有些擔心姨母,又央總長再派人把我?guī)У芥?zhèn)上,打一個電話去問問情況也好??傞L也答應了,叫了兩個大兵護送著我,又走了一個來回。我把電話打到姨父處,姨父說,本來姨母是病得很重的,以為不得救了,才急著叫我來。不料后來換了一個西醫(yī),居然有了起色。如今姨母的狀況,也并不像開始說的那樣緊急?!?/span>
宣懷風這才知道,原來戴蕓和白雪嵐私底下還有這番接觸。
不禁又是驚喜,又是慚愧,又是惘然。
驚喜的是戴蕓姨母病情有了轉機,慚愧的是,戴蕓早和白雪嵐交涉過兩回,人家甚至還往鎮(zhèn)上去了一趟,自己竟是一無所覺,以致于現(xiàn)在才問起,暴露出自己的遲鈍笨拙來。
至于那是惘然,倒復雜得很,自己心里也不知該如何去說。
見戴蕓滿口夸贊白總長辦事爽快,古道熱腸,他只好微笑著說,“那是,我們總長的心腸,一向很不錯。不然,我也不得這樣跟著他,為他辦事?!?/span>
便故意換個話題,問戴蕓,“戴小姐怎么今天也沒去?”
戴蕓說,“我去做什么?悄悄告訴你,那一夜擺宴,我到你們這桌敬酒,老太太看著我的行事,似乎不怎么欣賞呢。我想那位老太太,對我這種有些西洋化的女子,是看不慣的。所以我這幾日,除了到靈堂吊唁一次,表示了心意,也就不怎么往那頭去,怕犯了人家的忌諱。至于出殯,許多老規(guī)矩,我也不懂,更要躲在這里了?!?/span>
宣懷風笑道,“不是我說,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子,我也見過幾個。但既接受了西方教育,又把中國傳統(tǒng)女子溫柔體貼的美德盡都保留著,處處細心周到的,戴小姐是頭一個?!?/span>
戴蕓被他夸贊,自然是有些歡喜的,謙遜道,“過獎,過獎。不敢相瞞,我其實從前也是個頑皮不識趣的,哪里都愛亂鉆。后來當了校長,只能給學生們做榜樣。像換了從前,我到了這地方,說不定要偷偷到姜家的祠堂里去瞧一瞧。只是現(xiàn)在不好失禮,也就把念頭打消了?!?/span>
宣懷風奇道,“祠堂有什么好瞧的?”
戴蕓回答,“都說姜老太太感念您的大恩大德,給您立了長生牌位,供在祠堂里,每日燒香念佛,要你長命百歲呢。您就不好奇是怎么個供奉模樣嗎?”
宣懷風早把這件事給忘了,此時忽然聽戴蕓提起,連忙把手擺了一擺,輕聲說,“其實那一日,我也只是為了自保,不得不拼一拼命,哪是他們想得那樣慷慨無私?如今被人家這樣感念,仿佛我對他們施了什么大恩似的,于我而言,反而尷尬。此事不提也罷。”
戴蕓聽了,默默打量宣懷風一眼,不由微笑。
宣懷風說,“戴小姐,你這個微笑,似乎另有深意。難道你不信我說的是實話?”
戴蕓笑道,“非也,非也。我雖不敢說和您有深交,但這一路過來,也知道您是一位謙謙君子,說話做事是很真誠的。所以我是想,這個世道,若有宣副官這樣的人,就還非得有白總長那樣的人才成?!?/span>
宣懷風說,“這話奇怪,我竟是不解了?!?/span>
戴蕓說,“俗話說,馬善被人騎,人善被人欺。您這樣善良溫厚,豈不總要被人欺負了去?幸好,我瞧白總長的性情,總有點護短的意思。有他在,恐怕是不會允許外人欺負他的人?!?/span>
戴蕓說“他的人”三字,多半是指上司和副官的關系。
在宣懷風耳里,卻似另有所指,不禁生出一點尷尬,也不好說什么,只是朝戴蕓微微一笑。
這時,一個護兵咚咚咚地跑到二樓,見到兩人正站在門外聊天,走上來對宣懷風敬了個禮,問,“宣副官,你這里有外傷的藥沒有?”
宣懷風心里牽掛著隨出殯隊伍離開的白雪嵐,聽了這話,心臟怦地重重一跳,忙問,“怎么要外傷的藥?總長受傷了嗎?”
護兵說,“總長到外頭去還沒回來呢。我是替孫副官來問的?!?/span>
宣懷風吃驚地問,“孫副官怎么受了傷?”
護兵說,“挨了總長好一頓打呢?!?/span>
宣懷風更是震驚,忙對那護兵說,“傷得重不重?你帶我去看。”
護兵問,“那傷藥呢?”
宣懷風這才想起,趕緊到屋子里,在屏風后頭翻了一會,才拿著一個小瓷瓶出來,急急地說,“只找到這個,大約能派上用場。走罷?!?/span>
向戴蕓禮貌地點一點頭,算是告辭,匆匆跟著護兵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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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關押的地方離此并不太遠,宣懷風跟著那護兵出了小院,往東邊僻靜的角落走了三十四步,再一拐彎,就見最靠里面的角落里孤零零一間木屋子,門外站著一個看守的護兵。
說是看守,其實不太警戒的模樣,大概有些偷懶倦怠,把長槍放在門邊豎著,自己斜挨在短短的屋檐下,拿根干草梗子掏耳朵。
見宣懷風忽然和一個護兵過來,看守吃了一驚,忙把干草梗子丟了,給宣懷風立正敬禮,眼睛卻往宣懷風身后瞟。
宣懷風說,“別瞎緊張,總長沒來。孫副官是關在里面嗎?把門開了。”
看守松了一口氣,掏出鑰匙,把門上的鎖打開。
自從孫副官被帶走后,宣懷風并不曾來看望過一次。倒不是對同僚無關切之意,而是他知道白雪嵐的古怪脾氣,許多事,自己不關切,大約還好些。
若是自己太關切,萬一會惹出白雪嵐的脾氣,恐怕對孫副官處置會更嚴厲一些。
又有一想,孫副官泄露白雪嵐的事,雖說是因為憐憫一位苦命的女子,情有可原,但作為白雪嵐的副手,畢竟失了道義,也該受點懲戒。
所以宣懷風這幾日,既沒提出要探望,也不如何白雪嵐面前為孫副官關說,想著過一陣子再說。
現(xiàn)在見了木屋頂上蓋著厚厚的雪,那木屋子都舊,不禁為孫副官擔起心來,大雪天關在這種地方,恐怕要受冷。
等進了門,他才知道自己多慮,這屋子大概是當?shù)厝思覍S脕硌D肉臘魚的,一走進來,滿鼻子的熏臘味。,臘味都收拾起來了,中間地上還是有一個泥磚壘的燒坑,里面燒著幾根枯柴,倒也算暖和。
也沒有床,臨時放了兩塊大木板,鋪了一床被褥,孫副官就躺在上面。
宣懷風快走兩步,彎著腰輕聲問,“孫副官,你怎么樣?”
孫副官聽見是他,從被褥上撐著手,慢慢坐起來,說,“是宣副官來了,多謝你來。我很好?!?/span>
宣懷風見他雖是微笑,眉目間隱有痛楚之色,知道果然是挨打了,忙把找到的小瓷瓶拿出來說,“聽說這里缺外傷藥,匆忙之間,也就只找到這個。你哪里傷了?不要嫌棄,先把這個用一用?!?/span>
孫副官瞧那精致得宛如皇家藝術品的瓷瓶,已知道那是何物了,搖頭說,“又不是什么要緊傷,找些大兵用的外用藥,敷一敷就好了。這個,還請你收回去?!?/span>
宣懷風說,“這么說,這個藥是不對癥了?”
孫副官說,“對癥倒是很對,只這東西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。這種用宮中方子制的上等藥,用的都不是普通藥材,人參珍珠都只當?shù)乳e。你知道弄這么一小瓶,值多少銀錢?總長辛辛苦苦弄來給你,若知道我把它用了,只怕更生我的氣?!?/span>
宣懷風皺眉說,“孫副官,我說一句實話,你不要生氣。沖著你剛才這番話,就很該受這一番教訓??傞L百般不好,至少有一樣好,對自己人是最大方的。從前你給他盡心盡力地辦事,但凡要錢要物上頭,總長對你何曾苛刻過?譬如這次,他對你生氣,是為了什么貴重的事物嗎?那是為著你對他不真誠。你想幫助姜少奶奶,來央求總長就是,總長答應就答應,不答應也是有他的難處。何苦做出泄口風的事,讓你自己也不好見總長?”
一番話,把口齒伶俐的孫副官數(shù)落得無話可說。
孫副官垂頭了半晌,幽嘆道,“你以為我不知道嗎?我也是一肚子懊悔。我家的事,從前曾和你說過,所以我是一心一意要跟著總長的。沒想到冥冥天意,偏偏讓我離開首都,重回故地?;貪弦擦T了,偏偏該死的土匪打劫火車,又折轉到了姜家堡。她為她丈夫的生死受煎熬,在別處被煎熬也罷了,偏偏又讓我眼睜睜看著她痛苦??傞L說得沒錯,我算什么東西,哪有資格可憐別人?我的家被毒販子毀了,我自己沒有報仇的能力,要靠總長為我家人報仇。我深深祝福的,希望她能幸福的女子,活在痛苦中,我沒有讓她幸福的能力,竟只能靠泄露自己上司的秘密來讓自己心里舒服一點。然而,又何曾舒服了一分?這些年過去,我也不過還是……那個不爭氣沒出息的孫自安罷了。我……我誰都對不住……”
宣懷風本為著白雪嵐不平,忍不住對孫副官一番正色批評,不料竟把孫副官積年的心事觸動了。
開始只是嘆氣,幽幽地說著,到了后頭,臉上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愧疚悲傷神色,低沉的聲音似有哽咽。宣懷風打量他眼角帶著晶瑩,眼珠子隱隱紅著,眼眶撐得老大,知道他是用了十分的力氣,才強忍住了眼淚。
宣懷風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陪著他嘆氣,說,“別的且莫說。這藥我特意找了來。究竟傷在哪里?總要讓我?guī)湍惴笠环?,不白走這一趟?!?/span>
因他說了白雪嵐為心不為外物的那些話,孫副官也不好再提這藥的昂貴。
方才一時忘情,差點在同僚面前落淚,他很不好意思,聽宣懷風這一說,就默默地坐著的身子側過去一點,右手往后,把衣服下擺往上撩,露出一塊腰背。
左手卻不動聲色地往臉上一過,用指尖拭了眼角殘存的濕意。
宣懷風正注意他那露出來的腰背,看見上面腫起一大塊,紫紅紫紅的,皮膚也有破損,滲出的血淤在上頭,形成烏黑色的一條長溝。
宣懷風驚道,“這是總長打的?這拿什么東西打的?”
孫副官不怎么在意地說,“管他拿什么打的,反正也是我活該罷。挨這一頓,那是好事?!?/span>
宣懷風打開瓶子,指尖沾了一點粘稠的藥液,正往傷口上敷抹,不由問,“怎么挨一頓反而說好?”
孫副官說,“這不是我的發(fā)明,倒是宋壬和那些護兵的很精彩的總結。總長那人,你犯了錯,被他痛打一頓,那是好事。如果犯了錯,總長對你不打不罵,那事情就很不妙了,后頭一定要罰得很厲害的。要是總長還對你和顏悅色,那更不妙,因為你多半是活不成了。”
宣懷風一琢磨,頗中白雪嵐的性情,不禁一笑,“讓總長知道別人在背后這樣編排他,宋壬他們恐怕也要挨一頓?!?/span>
孫副官說,“不管他們挨不挨,你給一句公道話,他們說的,有沒有一點道理?總長若要殺一個人,何曾還愿意費勁打他一頓,也就撇嘴笑一笑,就干脆利落地喂他吃子彈了。”
這個話,忽然讓宣懷風心里一動,想起白雪嵐在山坡上說的那個話來。
他在心里默默思忖,低頭一邊幫孫副官擦藥,一邊裝作不經(jīng)意地問,“未必有你說得那樣干脆罷?若總長想殺人,卻不干脆利落,一直憋在心里,那又是什么意思?”
孫副官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什么,頓時沉默了一下。
好一會,才說,“那是可能要掀一場大風浪的意思了。”
宣懷風心里微微一震。
這時候,他已經(jīng)把那塊傷上將藥細細地上了一層,便把瓷瓶蓋子塞回去,不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。孫副官也是明白人,見他不說,自然也不多問,把撩起的衣裳放回去,遮住傷口,轉過身來向宣懷風道謝。
宣懷風說,“我不能在這多留。你還缺什么沒有?被褥衣服,或者吃食不夠,都告訴我,我自然要給你幫一點忙?!?/span>
孫副官只把眼睛看著宣懷風,像是欲言又止。
宣懷風說,“這里只你我,有什么話,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?!?/span>
孫副官這才開口,“我雖關在這里,還是能和看守送飯的護兵聊上兩句的。姜家大少爺去世的消息,我也得知了。只不知總長對小姐,是怎樣一個安排?”
宣懷風問,“依你之見呢?”
孫副官低頭說,“我一個外人,哪有發(fā)表意見的資格?”
宣懷風又是好笑,又是嘆氣。
孫副官素日多靈活爽利的一個人,一遇上白雪嵐那位表姐,就成了一個黏黏糊糊的人物了,沒有一點大氣爽快。
這要說不說,要問不問,心里急且還要閉著嘴的遲疑畏縮,難怪讓白雪嵐瞧不上。
宣懷風便故意說,“我瞧她婆婆對她很好。而且,還當面聽她婆婆說,要把她當自己女兒一樣來疼。大概留在姜家堡,對她是不錯的?!?/span>
孫副官頓時急了,“萬萬使不得!姜家堡這種落后的地方,守寡的年輕女人,日子是最難過的。何況那位老太太是個古板而嚴厲的人,何況小姐又沒有生個兒女,連個指望也沒……”
話說到一半,見宣懷風看著他微笑,驀地回過神來,又停下話來。
宣懷風走近一步,低聲說,“這話原不該我多嘴來問,只是我看你們這模糊情形,真能讓人急死。究竟你對那位姜家少奶奶,是怎么一個意思呢?”
孫副官把頭垂下。
說來也巧,他這垂頭的動作,竟和冷寧芳有幾分相似。
宣懷風看他這般形狀,恐怕是不肯說明白的了,嘆了一口氣,轉過了身,正要往門口走。
忽聽身后的孫副官也嘆了一聲,用很堅定的咬字,低低地說,“只要她能過得好,我舍了這條性命都無所謂。我就這么個意思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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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
宣懷風去關押處探訪了孫副官一番,回到屋里,廚房已送過早飯來。
宣懷風吃了早飯,又拾起書來看。
他看書是最容易入神的,一看就看得忘了時間,等廚房又送了午飯來,才知道已經(jīng)到中午了。
宣懷風問那送飯的堡丁,“姜家祖墳離這多遠?送葬的隊伍出去幾個鐘頭了,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嗎?”
堡丁說,“也差不多該回來了。送葬不是什么吉利事,葬了死人,按規(guī)矩還要回來吃一頓好飯菜,讓大家去去晦氣。廚房那邊在做大鍋的炒菜,可不就是預備他們回來吃午飯的?少奶奶正領著幾個人在前院擺席呢?!?/span>
宣懷風覺得奇怪,就問,“怎么這樣的日子,少奶奶沒有親自去墳上?”
堡丁說,“少奶奶本來要去的,可老太太要她留下,她不能違抗婆婆的話,就留下了?!?/span>
宣懷風問,“老太太為什么不讓她送葬?這不對呀,她是亡者的發(fā)妻,很有資格給亡者送葬的?!?/span>
堡丁笑著露出滿嘴黃牙,搖頭說,“這我就不知道了。你問老太太罷?!?/span>
擺好飯菜就去了。
宣懷風想了想,大概又是當?shù)靥厥獾娘L俗規(guī)矩,也用不著深究。略略吃了一碗飯,擱了碗,又拿起書繼續(xù)看。
過了一會,一個護兵走進來,向他報告說,“宣副官,送葬的隊伍回來了?!?/span>
宣懷風走到窗邊,見姜家堡大門方向,影影綽綽的人往回走,可是隔得遠,又有墻擋著,看不真切。若要在這些人里尋到白雪嵐,那更是不可能了。
以他和白雪嵐的關系,就算重回桌邊看書,坐等白雪嵐回來,白雪嵐也必不見怪的。
可宣懷風天生就有種體貼人的癡性,想著,這種喪葬俗事,白雪嵐參與在里面,一定很覺沉悶。自己本該陪他,偏早上吹了風,又不曾陪他。
現(xiàn)在他回來了,自己不能不親自去迎接一下,讓他高興高興,權當不曾陪他同去的贖罪。
因此他便把書放了,出門往前院去。
到了前院,果然見大塊的空地上已經(jīng)搭了棚子,擺起了十來席,送葬的人們回來,正絡繹不絕地找位置坐。白雪嵐心思不在飲食上,打算找個空當就回去尋宣懷風的,不料宣懷風已主動尋了來,這一來,白雪嵐很是驚喜,覺得一個上午的沉悶辛苦都不翼而飛了,對著宣懷風笑問,“你是不是聞著紅燒肉的香味找過來了?”
宣懷風也笑了,點頭說,“自然是為紅燒肉來的,難道還為別的?我剛才看書看迷了,肚子餓了都不知道?!?/span>
白雪嵐信以為真,忙拉著宣懷風入席坐下。
這次送葬的人里,有許多姜家的遠親故舊特意趕來,在座的人里,弓背的,拄拐杖的,頭發(fā)花白的,帶孫攜兒的,不好計較,因此并不好排資論輩,亂紛紛地擠著挨著坐了。
眾人累了一個上午,腹中饑餓,天又寒冷,都只顧拿碗筷,大塊大塊地搶吃熱乎乎的紅燒肉和燉牛尾,也不講究個恭讓。
這些飲食,平日里白雪嵐絕看不上,因為宣懷風說了一句肚子餓,這會兒倒不顧白十三少的高傲,著實和那些鄉(xiāng)下土佬在一張桌子上搶了幾塊肉菜,都放到宣懷風碗里,叫他快吃。
宣懷風是吃過午飯來的,隨口開個玩笑,竟把白雪嵐騙過,看著碗里堆得滿滿,不好意思和白雪嵐實說,只好勉強吃了兩塊。
不料才吃了這兩塊,白雪嵐又手疾眼快地夾了兩塊汁水淋漓的紅燒肉,放在已堆得很高的碗里,說,“你向來喜素厭葷,我就說你營養(yǎng)不夠。既然你對紅燒肉也有喜歡的時候,一定要多吃幾口?!?/span>
宣懷風看那紅赤赤的五花肉,苦笑著說,“我實在吃不下去了。”
白雪嵐問,“又騙人。剛才說餓的是誰?我數(shù)著你也就吃了兩口,難道就飽了?”
宣懷風說,“真的飽了。我在屋里吃了午飯來的。”
白雪嵐說,“更是撒謊。既已吃過午飯,好端端地騙我肚子餓,是什么緣故?”
宣懷風遭人揭破,有點難為情。眼簾微微地抬起,往白雪嵐臉上一看,卻看出他嘴里說得一本正經(jīng),眼底卻泛著笑意,而且那笑意里面,還藏著一絲邪氣的狡黠。
宣懷風醒悟過來,半是羞惱,半是好笑,低聲說,“好,原來是請君入甕的計謀?!?/span>
白雪嵐也低著聲音回他,“誰叫你藏那些小心眼,說是為了紅燒肉而來?我非讓你肚子撐一撐,圓不了這個謊才好。若一見面就承認是為我而來,我怎么會難為你?”
席上人們被酒氣肉香誘惑著,盡情地吃喝,而且彼此都是姜家的熟人,漸漸三兄四弟,七姑八嫂地攀談起來。
關于人之死亡這件事,古代的詩人早有深刻的體會,留下“親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”之句。如今雖不至于馬上歌起來,但死人已躺在墳墓里,來吊唁的人們自以為完成任務,悲傷也不必再掛在臉上。大冬天里,嚼著豬肉,喝著烈酒,畢竟是一件快樂的事,席上的氣氛,竟?jié)u漸由悲涼而轉為熱烈了。
前院擺席處,人聲嗡嗡地響著,因此白雪嵐和宣懷風這幾句竊竊私語,并不曾引起人注意,而他們彼此間得到的微小樂趣,更無人察覺。
姜老太太當然是是亡者“余悲”的親人里的一員,但她活了幾十年,也知道要別人和自己一樣悲傷,那是沒有意義的。
所以她忍著悲痛,仍是很莊重的主持大局,要冷寧芳監(jiān)督下人上菜上肉,叮囑說,“親戚朋友們辛辛苦苦為大兒送了最后一程,這一頓送行飯是萬萬不能含糊的。別怕酒不夠。前幾日吳媽到鎮(zhèn)上給你外公打電話,徐頭兒護送她,順道在鎮(zhèn)上買了十壇燒刀子回來。你叫人都拿上來,讓大伙兒喝得盡興才好。”
冷寧芳答應了,叫下人把酒壇子都抱出來,分給各席。
酒席吃了一大半,眾人都很是滿意。
這時,姜老太太叫給大家酒杯里滿上,又讓小丫環(huán)給自己也端一杯酒來。
眾人見如此,都知道是該到主人家敬酒說話的時候了,因此老太太把酒杯端起來時,便都停下,不再聊天。
場上為之一靜。
姜老太太把酒杯往上虛舉了一舉,沙啞著嗓子說,“今天辛苦大伙兒,老婆子在這多謝了?!?/span>
眾人忙舉杯應了,七嘴八舌地說不辛苦。
姜老太太飲了一杯,又叫人給自己斟上,嘆著氣說,“我家里的情形,不必我說,各位親戚朋友是知道的。大兒這一去,是要了我半條老命。要不是可憐我那二兒沒人照顧,我也就索性一根繩子,把自己了結了?!?/span>
許多人便勸慰起來,要她不要傷心,保重身體。
姜老太太心里是有定見的,此刻說這些話,并不為聽幾句安慰之語,繼續(xù)往下說,“老天爺不開眼,把我大兒要走了,但也不能說它沒給老婆子留一點好。好歹它給了我一個好媳婦。我這個媳婦,自到了我家里,對我這個婆婆是很恭順的,沒讓我操過一天心。我心里明白,這是老天爺看老婆子命苦,給我留一點念想。我要是還不惜福,還不對這媳婦好,那雷也要劈我了。媳婦,今天是個大日子,你也該喝一杯?!?/span>
最后那一句,她是對著在席間照應的冷寧芳說的。
冷寧芳帶著小丫頭忙里往外,不防婆婆忽然把話朝著自己說,而且如此的溫柔慈愛,一時怔怔地站著。
姜老太太轉頭,對站在身后的吳媽說,“去,給你少奶奶送一杯酒去?!?/span>
吳媽一手帶大姜大少爺,自以為在姜家堡里是很有身份的老人,以往在冷寧芳面前是頗驕傲的,這時聽了老太太吩咐,卻是低眉順眼地回了一個是字,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了一杯酒給冷寧芳。
姜老太太對冷寧芳說,“今天要你留在家里,不叫你去送大兒,我知道你滿心里不愿意。其實,我也沒有別的意思,一是怕你親眼看他掩了土,又要太傷心,會傷了身子,二來,也不想你身上再沾死人的晦氣。孩子,這都是為你好,你別埋怨我。”
冷寧芳端著那杯酒,放又不便放,飲更是不能隨便飲的,只柔順地說,“我絕不敢埋怨婆婆的。”
姜老太太把頭點了點,說,“我知道你是最知禮,最知道孝敬公婆的,所以我舍不得你受苦。上一次你答應了我,以后的事情,按照我們這里的規(guī)矩來辦。一應布置,我都幫你準備了。今天倒是個機會,我們就宣布出來?!?/span>
冷寧芳疑惑頓生,問道,“婆婆要宣布什么?”
姜老太太慈愛地看著她,微笑道,“我這樣疼愛你,難道還要讓你過那守寡的苦日子嗎?我想吧,現(xiàn)在二兒病得厲害,是不顧上再論什么排場吉日了,趁著大伙兒都在,也省了再下一次帖子擺酒。好孩子,你明晚就轉房罷?!?/span>
冷寧芳渾身大震,兩手一松。
酒杯跌在地上,哐地一聲跌得粉碎。
她臉色煞白,肩膀顫得厲害,就像個白色的紙人在寒風中吹得發(fā)抖似的。
兩只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婆婆。
宣懷風和白雪嵐坐的一席,恰好是離冷寧芳最遠的位置,見冷寧芳跌了酒杯,恍恍惚惚地似隨時會跌倒,忙雙雙站起來,要趕去攙扶。
然而冷寧芳身邊的一個丫環(huán)已把她扶了,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。
宣白二人見此,也就停下腳步。
宣懷風不解地低聲問,“轉房是什么意思?你姐姐怎么忽然成了那模樣?”
白雪嵐冷笑道,“是地方一個風俗,叫寡婦轉房。哥哥死了,弟弟娶寡嫂,就叫轉房?!?/span>
宣懷風一愣,憤怒起來,“豈有此理!”
那邊,冷寧芳面無血色地坐著,丫環(huán)和親戚們在旁勸慰,她只是不做聲,泥塑木偶一般。
姜老太太見了,親自走到她身邊,溫和地說,“孩子,你前頭答應了我的,難道現(xiàn)在又要反悔?我對你,可是一心一意的。你看這偌大的姜家堡,上上下下,以后只聽你的主意。你是死了丈夫的人,不留在這里,又要到哪里去?就算你再嫁到別處,能像在這里一樣得敬重,做當家主母嗎?孩子,你可不要犯傻?!?/span>
周圍的人,都和姜家沾親帶故,故都紛紛點頭,向冷寧芳這邊來下軟功夫。
這個說,“你婆婆是為你好?!?/span>
那個勸,“這年頭,到處的兵禍,光打仗就死了不少男人,遍地是年輕寡婦。如今連未出閣的大姑娘都不好找人家,何況寡婦?要再嫁,自然是原來的夫家好?!?/span>
姜老太太也說,“你聽聽,這些人你都是認識的,都是老實巴交的好人,他們總不會誆你。誰又說一個不字?”
偏偏就這時候,有人很清朗響亮地說了一句,“這很不好。”
眾人詫異,把臉轉到這邊,就看見宣懷風走上來,站到姜老太太面前,很認真地說,“老太太,這樣不好?!?/span>
姜老太太知道自己媳婦柔善心軟,很可以趁機把事辦成,是以故意要在這宴席上宣布出來,制造一個木已成舟的局面。
她猜想著,若說有人搗亂,大概只會是那位白十三少了。不過,她也準備了應付的方法。
不料現(xiàn)在白十三少還站在后面,這位眉清目秀的宣副官倒是先站出來了,讓她滿心驚愕。
姜老太太眉心深蹙,臉上的皺紋更顯得深了幾分,打量著宣懷風說,“宣副官,這是我們姜家的家務,不干你的事?!?/span>
周圍幾個長者也起哄道,“是呀,這是姜家人的事,你是哪門親戚,要出來說不好?”
宣懷風這人,不與人爭時,固然矜持恬靜,可一旦被激起義憤,就會顯出格外的熱血來,現(xiàn)在被一群不樂于于他的陌生人包圍著,沒有一絲不安,鎮(zhèn)定的搖頭道,“我并不是姜家的親戚。”
眾人更說,“既不是親戚,別人家里事,你瞎說什么?”
宣懷風不理會眾人,只向姜老太太問,“老太太,你說我對你們姜家堡,有救命的恩情。給我做了一個長生牌位,放在你家的祠堂里,有這回事嗎?”
姜老太太還未開口,吳媽呼天搶地地喊起來,“你這個人!是要借著恩情挾持我們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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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當寫到這種橋段時,我就好想把白十三這條狼犬直接放出來……